在望──静夜之中,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尖利,像是锉刀在锉刮著人的神经一样的风 声,证明前面不远的那个形状怪异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里是不是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真有一条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谓“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种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后,如首脑预 料的,他们可以在毁灭性武器的发展上,变成世界第一? 这一切,全是如此虚无飘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却就系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务的话,还是要面对著比死亡还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寻求毁灭 之外,还是没有路可走! 当原振侠一层一层想下去之际,他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甚。他要勉力镇定心神,才能 继续说话:“你的处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处在绝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种……神秘力量带回去。 ”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这希望十分渺茫,尽管我们满怀信心,经历了那么 多艰险,可是信心并不是成功的保证!”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侠还是可以透过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闪耀 著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的神采。 可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发生在他人身上一样: “是的,信心没有用,但是我必须继续向前闯。不过,原,我要讲的话讲完了,明天一 早我继续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怪你,你──” 她的话没有讲完,就被原振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们都戴著那种异样的头罩,原振 侠一定会用自己的唇,去将她的唇封住。 但这时,原振侠甚至无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只将双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 摇著海棠的身子,同时大声叫著:“再也别说这种话,我们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 存在甚么‘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声,只是紧紧地拥抱著他为止。 这一晚,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使他们日间消耗 了的精力逐渐恢复。 原振侠在朦朦胧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梦,当然,在不远处传来的,厉风的 刺骨呼啸声,是使他形成噩梦的主要原因。他最后在一个梦境中惊醒,那梦境倒不是十 分可怖──在那个舞会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牵涉进去的那个“马克思”又出现了,仍然 是那种动听的声音:“看,叫你不要牵涉进去,你不肯听,现在,你知道结果了吧!” 梦中听到的语调,是真挚的谴责,并不严重,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在恍惚之中惊醒了 。原振侠立时想到,结果会是怎样呢? 他无法作出设想,结果可以是任何种类的! (但就算原振侠这时,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种设想,他也决计想不到,结果会是那 样的!) 他坐了起来,天地之间已经是一片灰茫茫。极东处,似乎有一团暗红色的光芒在闪 耀,但也叫人无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为那团光芒,只是略闪了一闪,就被云雾所 遮掩了。 雾很浓,浓得像是有重量压向身上一样。当他们做好了旅程开始的准备,开始行动 之际,雾更加浓了,几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区中的环境,本来已经那么诡异神秘,再加上了那么浓的浓雾,整个人像是被密 封进了一个小罐头之中,而小罐头又被抛向了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著,尽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间看得到对方──那必须距离不 超过一公尺。 从“天哨”传来的风声,仍然是那样尖锐凄厉,在呼啸声中,像是夹杂著断断续续 的呜咽,简直叫人无法定下神来,仔细听一听这样的风声──如果用心去听的话,不消 多久,恍惚之间,那种风声,就像是人类自古以来所积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 ,用声音作发泄。 谁心头没有几分痛苦呢?那种风声,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来,再加以无穷地扩 大,扩大到了人无法可以承担的地步。 他们先要下山,然后去到“天哨”的峰脚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样的浓雾之中 ,他们是根本无法前进的,只能向下缒──抓住了一条山藤向下缒去,然后再找另一条 山藤,再向下缒去。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重复著同样的动作,凭藉著他们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脚下时,他们都听到了急速的流水声。直到又穿过了一大团浓雾,他们才 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当他们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际,他们离那道两峰之间湍急的山溪,大约有十公尺 ,双手抓住了山藤,半悬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约有二十公尺宽,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于水势十分湍急,所以当溪水 遇到了石块之际,溅起混浊的、老高的水花,看来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口,在喷著涎沫 一样。 溪水可能是由于峡谷底下,积聚了太多腐烂了的东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 腥味。 原振侠找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把脚尖抵了上去。这样,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 ,向海棠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又向下落了一条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个立脚之处, 可是却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么深,就算是水不污浊,要是水深过腰的话,他们就无法 在那么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稳身子。 在溪水中,有几块凸出的大石,每一块相隔约在两三公尺之间不等。 原振侠又攀了上去,来到海棠的身边,指著对岸:“只要过了这道山溪,向上去, 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点著头:“找到一个地方固定身子,再动用工具。” 原振侠向左看,左边有一块岩石,虽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总还可以存身。他 抓著山藤,慢慢移动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块大石之上。 然后,他缓缓拉过一股藤来,在自己的腰间盘了几匝。这样,他双手可以活动,身 子不会跌下去。然后,他从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来,那是一枝强力的发射枪,可以把带 著钉子的绳索射向远处,使钉子钉进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发射枪,校正好,对著对岸扳动了扳机。在峡谷之中,砰然的枪声带起了 巨大的回声,使得两面峭壁之上,有许多本就松动得摇摇欲坠的大石,由于声波的震荡 ,而发出轰隆巨响,滚跌了下来。有几块超过半吨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侠的身边 擦过,跌进了污浊的溪水之中,溅起老高的水花来。 原振侠只觉得喉头好像火烧一样地发乾,那些巨大的石块滚跌下来,是在他们的身 边掠过,还是击中他们,是全然无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块大石,是直向著他们之中一 个砸下来的话,他们也几乎无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滚下来,原振侠看到,射 出的钉子,已经钉进了对面的山崖之中。 锐利的钢钉,足有二十公分长,已经全部钉进了岩石之中。原振侠用力拉了一拉, 钉在岩石上的钢钉纹丝不动。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准了一个坚固的石角,将绳子尽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绕在 那石角上。直到他认为够坚固了,才打了一个死结。 当他做好这一切之际,他抓起绳子上的一个滑轮。 当他射出钢钉之际,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说,钉进了对面山崖的钢钉,位置要 比他存身之处来得低。这样,他才可以抓住滑轮,滑向对岸。 当他抓住了滑轮之后,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 用滑轮,只好双手攀著绳索,渡过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时,如果已经获得了传说中的那种神秘的 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这种装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气,一纵身,滑轮在绳索上转动著,带著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 下子就到了对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几步。 生长在这山区中各种各样的野藤,看起来固然十分丑恶,但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却 对它们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 因为要是没有那些山藤的话,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湿滑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 壁上存身,别说攀上去或是前进了。 他才一滑了过来,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刚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只滑轮,一样滑 到了对面的山崖。 他们现在,已经身在“天哨”的峰脚下了。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去,可是,云雾缭 绕,他们根本看不到峰顶上的情形。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峰脚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总可以攀到峰顶的! 他们靠著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云过雾传下来的厉啸声,听来更加惊人。他们甚 至感到,整个山峰都像是在隐隐颤动! 歇了没有多久,他们又投入了机械的动作之中。向上攀著,爬到了一股山藤的尽头 处,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断向上升。 在这种行动中,不论人有著多么高的智力,可是同样的行动,远远及不上别的生物 。 在连续向上攀缘了一小时之后,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双肩脱离了关系 ,根本已经不再有任何知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还会活动? 他看到了一道石缝,看起来,那道石缝勉强可以给人存身。他咬紧牙关移动著身子 ,终于使自己挤进了那道石缝之中。 他挤了进来之后不久,海棠也挤了进来。石缝虽然狭窄,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在石缝 深处隐伏著甚么毒物,可是不必再靠双臂来支持体重,可以喘一口气,那实在是十分令 人高兴的事。 他们挤得如此之紧,互相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对方的眼睛。当一条不算是很粗的 蟒蛇,自石缝深处钻出来,硬在他们两人之间挤过去,游向山崖之后,海棠叹了一声: “这里虽然一点也不好,可是我倒愿意一直逗留下去……这里……这里……” 她本来不知道想说甚么的,显然是说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 来。 原振侠接了上去:“你想说甚么?想说在这里,至少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海棠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振侠道:“我们当然不能在这个石缝中长留的!” 海棠的身子动了一动:“对,对!当然,我们还要继续向上攀。” 原振侠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务是到‘鬼界’去找寻一种 神秘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个地名,那里根本没有甚么神秘的力量,你准备怎样 ?” 海棠的声音茫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容许让我去想!”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镇定:“你应该想,因为这可能是在一两天内,就会出现的问题 。” 海棠眨眨眼,没有出声。她在无论哪一方面的表现,都是这样出色,可是在这个问 题上,她却表现得如此茫然无主…… 原振侠直视著她:“办法其实只有一个,你那时,就必须脱离你的组织!” 海棠陡然震动了一下──她不单是震动,而是用力向外一挣。要不是原振侠立即把 她用力抓住,她这一挣,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著,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地喘著气。原振侠的心中,在这时兴起了对这个美 丽少女的极度怜悯。 原振侠刚才的话,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感。她已经了解到,自 己只不过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对抗使用这工具的力量,对她来说,仍然是不能想 像的事!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侠直到此时,还不认为真能找到甚么神秘的力量,那么 ,背叛组织,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对海棠来说,仍然是不可想像的──从头到尾, 她没有勇气和她所属的组织作任何的对抗,这不能怪她,这是她这样身分的人的悲剧! 尽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务,可是像她那样,自小就接受了那么严格训练的特务 ,彻头彻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组织为依归,只会尽一切力量去讨好组织,而绝不敢想到 违背组织! 在喘气之后,海棠用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求求你……再也别……说这样的话了! ” 原振侠在这时,看到了在她双眼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神色,那使他 的心头又感到了一阵绞痛。这种感觉,令得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对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 层。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不!那不单是怜悯,还有别的感情在!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进一步问自己:是不是爱情? 他非但不问,而且故意避了开去。只不过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海棠从组织的 阴影之下挣脱,虽然这个阴影,可以说是盘踞了她整个灵魂!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海棠也没有再说甚么。他们挤在那石缝中休息了半小时,在 这半小时之中,他们几乎每一秒钟都互望著,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对方 心灵中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们一起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们又要开始他 们艰难的旅程了。 原振侠从石缝中挤了出去,海棠跟在后面。当他们艰难地又攀上了几十公尺之后, 峭壁变得不再那么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这是他们进入山区之后未 曾遇到过的幸运,不必单靠双臂的力量使身体上升,攀缘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们上面,是厚厚的、浓灰色的云层。云层乍一看是凝止不动的,像是巨大无比 的一个顶一样,几乎给人以无法穿过去的实质感。但是仔细看去,却可以见到厚厚的云 层正在翻滚著,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样。 只不过云层不论怎么变化,都脱不了那一层的范围。范围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见的 气流来决定。 风声听来更是凌厉。由于云层的阻隔,他们无法看到峰顶的情形,只是从风声和他 们已经攀缘的高度来推测,那云层上面,多半就是向内拱去的峰顶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是兴奋。虽然他们不知道那所谓“通道”是怎么 一回事,但是他们终于来到了“缺口的天哨”──亘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到过的神秘山 区的腹地。 不多久,他们已明显地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云层。大团大团棉絮一样的云,向他 们扑面而来,在他们的身边翻滚舞跃,而且根据著呼啸的风声的节奏。云团厚得像实质 一样,使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行动受阻滞的感觉。 那一层厚厚的云层,昨天,当他们还在对面的山峰时曾看到过,估计有三百公尺。 所以当他们进入云层之后,并没有十分急于冲出它,而仍然是尽量拣著可以踏足的岩石 ,来节省体力。 他们尽量使互相之间的距离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视对方一下。似乎可以在 那一刹间的注视之中,重又获得无比的力量。 终于,他们穿出了那厚达几百公尺的厚云层。穿出了厚云层之后,并不能看到湛蓝 色的天空,在头顶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风声的尖锐和强烈,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 才一出云层,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经可以看到峰顶 ──由于他们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远眺,可以看到的峰顶自然只是极小部分。可是 那种嵯峨的怪石,都有著像刃口一样的石角,简直是锋利无比的,像是巨大无比的利刃 一样,光滑而无可攀附。而且,在到达峰顶,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 ,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当然是由于风势实在太强烈的缘故。强风经年累月无情地吹袭著,连岩石也被吹 得风化,还有甚么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顽强如魔怪一样的野山藤,也无法 在上面生长。 岩石上没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缘,如何攀上峰顶去呢?当然,可以采用传统的攀山方 法,在岩石钉上钉子,系上绳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 乎深黑色的,看起来不像是石头,简直和铁一样,钉子钉得进去吗? 接近峰顶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几百万年来,和强烈如刀刮一样的烈风搏 斗之后,剩下来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质不是那么坚硬,早已被强风吹化了,哪里还能留 下来?留下来的岩石,看起来像铁一样,当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钉子能钉进去,在那么猛烈的强风之下,人怎与之对抗?有甚么办法可 以保持平衡?单凭系在钉子上的绳索,能使人向上攀? 当他们开始行程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风势十分猛烈,所 以才使得“天哨”会发出惊人的呼啸声,可是他们还是来了──那是因为直到这时,他 们真正接近了狂风之后,才知道狂风是多么可怕! 狂风是由于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刚才他们穿过的那个厚云层一样,有它的势力 范围,大约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带,恰好笼罩了山峰的顶部。 这时,他们离狂风带还有大约一百公尺距离,可是已经可以感到了狂风的震撼。 别说那震耳欲聋的轰轰隆隆的声响了──单是这种声响,就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令 意志力不够坚强的人昏过去。他们并没有测音量的仪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种声响,一 定远远超过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随著不断的轰然巨响之中,还夹杂著更难以忍受的尖 锐的声音。 轰然巨响是狂风本身发出来的,是空气在极高度速度流动之际发出来的──被诗人 形容得如此温柔的空气,在某种情形之下,竟会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声音,是狂风 刮过岩石时所发出来的,那种尖利的呼哨声,简直要把听的人的五脏六腑,一起翻转过 来一样。 然而,那还可以忍受,最难忍的是,他们感到呼吸困难了!在狂风带之下的那一段 ,所有的空气,似乎全被狂风带走了,变成了真空地带。他们才一冒出了云层,只向上 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机,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经窒息得眼前有 金星乱迸! 原振侠忙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身子顺著抓住的一根野藤缒了下去。直到又没入云 层之中,才在一块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来。 在云层之中,风声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们都知道,只要提高声音,互相就可以 听到对方的话。不像刚才那样,只怕喊破喉咙,近在咫尺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所有 一切的声音,全归迸在狂风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们两人伫立在那块大石上之后,谁都 不想开口。 过了好一会,他们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互望著,都知道对方心中想的是甚 么。还是原振侠先开口:“我们的行程,到此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会:“缺氧的问题,可以解决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决,他们的背囊之中有著压缩空气,可以供呼吸之 需。他沉著声:“其余的困难呢?” 海棠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在厚云层中,上面狂风所造成的震撼,在厚云层 的掩蔽之下,没有那样惊心动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后,道:“估计距离一百公尺,我们预算的时间是十天,现在只用 了七天半,应该可以够时间到峰顶。”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种狂风,若是进入狂风带,你认为我们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头,隔著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她声音有点激动:“ 已经到了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这个天哨还容 易!” 海棠低叹了一声:“你不去,我不勉强。”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血脉贲张的激动,他并不以为海棠这样说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 到,海棠这样说,是她心中真的这样想! 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手呢?当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险,只要海棠向 上去,他就没有法子后退了!海棠在这样说了之后,直视著他,原振侠也回望著海棠。 两人都已经不必再说甚么,双方想说的话,都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两人的动作都几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压缩空气的 管子来,连接在面罩之上,同时,把头罩本来用以呼吸的开口密封。压缩空气流进头罩 之中,他们可以通过头罩上的活门,比较自在地进行呼吸。 在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伸出了六只手指。 海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振侠的意思:压缩空气只能供给六小时呼吸之用。那么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进入强风带之后,他们可以不再需要压缩空气。不然,无论如何 无法在六小时之内,攀上山峰最后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当原振侠再度向上攀之际,他有一种极度的壮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种不知是甚么 的狂热力量驱使著,跃身跳进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样。 他也没有再去问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么他是为了甚么而去牺牲的? 再度穿出云层,进入“真空带”。那一段距离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气稀薄到 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样有著生命力顽强的山藤生长著,只不过也疏落了许多。 原振侠咬紧牙关,向上攀登著,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来。海棠是一定会 跟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缘,一面还要运用坚强的意志力,来对抗 风声,实在也无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压缩空气,那一段距离倒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大约只有两小时。当他抬头向上 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长著,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过一样的乾净之际,他知道 自己已快进入强风带了! 他利用最后的一股山藤,把自己的身子固定下来,然后取出了射钉枪,努力举高手 。在强风带和“真空带”之间,似乎有著极其清楚的界限,他双手向上一举,突破了这 个界限,他的小臂和双手进入了强风之中。刹那之间,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怖之 极的惊呼声来! 他惊怖,不单是他发现双手一进入强风带,风势的猛烈,几乎将他的手臂一下子吹 断,他若不是立即缩回手来,根本连工具也会把握不住而被吹走。而更令他惊恐莫名的 是强风──无形的狂风,竟然一下子就穿透了厚厚的保护衣,像是无数枚利针一样,无 形的利针一下子刺进了他的手臂之中。刹那间,他甚至不感到痛,只感到惊怖! 当他立即缩回手之后,海棠也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的惊悸还未曾过去,以致他 只是木然地望著海棠,连摇头的动作,都忘了是怎样做的。 海棠向他投以询问的眼色,原振侠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同时,也感到了刚才伸进了 强风带的手和小臂剧烈地疼痛。那无形的利针,虽然是无形的,可是有著极强的破坏力 ! 他喘息著,尽量想叫海棠明白,人,或是任何生物,根本无法进入强风带的。可是 海棠显然不明白,她也先固定了自己的身子,然后,取出了射钉枪,高举双臂,把手和 小臂伸进了强风带之中。 结果是完全一样的! 海棠比原振侠更糟,她双手一伸进强风带之中,手中的射钉枪一下子就被风卷走, 撞向一个岩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碎裂成无数碎片!自然,射钉枪碎裂之时,是有 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切都被狂风声掩没了,所以看起来像是默片一样。 海棠也立时缩回手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甚至隔著头罩 和厚厚的衣服,也可以感到她在剧烈地喘著气。原振侠真怕她突然之间,会松开身上的 山藤,纵身向下面跳下去,穿过云层,坠向不可测的深渊之中! 原振侠连忙向下指了一指,示意先下去再说。虽然他双臂由疼痛而麻木,但是他是 那么急于离强风带越远越好,所以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落到了云层之中,他们刚才存身 的那块大石之上。 海棠也跟著下来,在除去了连接压缩空气的管子之后,海棠的声音,听来简直是凄 厉的:“上不去,根本没有法子上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她总算明白这一点了,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上面的狂风对抗 !力量相差实在太远了,就像是一只蚁无法和人对抗一样!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海棠的声音迅速地变得正常,这证明她对自己的情 绪,有著超人的控制力,她道:“为甚么第一代大祭师能够上去呢?” 在她问了这个问题之后的五分钟之内,原振侠一直保持沉默,而海棠一直在重复著 这个问题。在海棠至少问了五十遍以上时,原振侠才回答:“我认为根本没有第一位大 祭师到过鬼界这回事,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 海棠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如果没有来自圣墓中那些东西,我也会这样认为!” 原振侠摇了摇头:“那些东西也证明不了甚么,它们极可能只是黑云母片,只不过 凑巧和两件意外连在一起而已。” 海棠摇著头:“我不信,一定另外有一个方法,可以攀上峰顶去!” 原振侠道:“当然有,把人全裹在钢铁制成的盔甲之中,然后再花上三年时间爬上 去!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有这样的装备,他一定连我们现在的装备也没有,所以我不 相信有人曾爬上去过。那狂风……的强度,可以把一个人轻易扯碎!” 海棠缓缓地吸著气,又缓缓地呼著气,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时,天色已迅速暗了下 来,在厚云层之中,黑暗一下子就掩了过来。而且,那是真正的黑暗,暗得一点光也没 有,黑暗像是黑色的固体一样,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们。 原振侠沉声问:“怎么样?” 海棠长叹一声,没有说甚么,只是身子紧靠在原振侠的身上,原振侠动作有点笨拙 地把她搂著。大石上足可存身,当然,他们如果要在大石上过夜的话,还得用绳索固定 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原振侠有了决定:“明天天一亮,就下山!” 海棠发出了一阵如同抽噎一样的声音:“最后一百公尺!在经历了那么艰难、九死 一生的历程之后,最后一百公尺,变成了绝望!” 原振侠苦笑:“这或许是造化弄人!” 海棠仍在继续著:“这最后一百公尺,甚至是最容易攀上去的,倾斜度大,山峰像 是荷花瓣一样倾向中心,给我十分钟,我就可以攀到顶!可是大自然却在这里肆虐,阻 止了我们的去路!” 海棠说话的声音并不算高,每一个自她口中吐出来的字,都充满了悲哀,这真是无 可奈何之极的事。极度的懊丧,甚至使他们忘了“进食”。又不知过了多久,原振侠才 反手探向背囊。 而就在那一刹间,他和海棠两人都陡然震动了一下──有甚么变化发生了! 究竟是甚么变化呢?他们两人在一时之间甚至说不上来,只知道是有极巨大的变化 发生了。他们不约而同叫著对方,等到他们一开口,听到对方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他们 才明确地知道发生了甚么变化──震耳的风声,就在刚才一刹那之间消失了!四周围变 得那么静,简直是一片死寂。 风停止了!非但没有强风,甚至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了! 正由于变故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所以当一静下来之际,他们错愕得根本不 知道发生了甚么变故。 又黑,又静,他们可以听到互相之间的呼吸声。 海棠要行动,原振侠忙按住了她:“照明!” 头罩上,有著一只同矿工一样设备的照明灯。原振侠话才一出口,两盏灯就亮了起 来。 在云层中,灯光射不出多远,但至少已可以使他们双方,互相看到对方充满了疑问 的眼神。 海棠急遽地道:“快攀上去!” 原振侠的行动比她的话更快,已经攀上去了,海棠在他的身边一起向上攀著。他们 急速地交谈著──在风静止了之后,“真空带”的空气流量也回复了正常,可以供他们 自由呼吸。 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异样的兴奋:“风停了!风会停的,原来风会停止的!” 原振侠因为身体的急速运动而喘著气:“海棠,只是间歇性的停止!我们不知道风 隔多久停一次,也不知道每次停止多久!” 这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只知道风停了,却不知道隔多久停一下,每次停多久 ?如果风停的时间十分短暂,当他们还未曾攀到峰顶之际,强风陡然再起,他们连一点 生存的机会也没有! 而且,就算攀到了峰顶,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需要寻找那个通到“鬼界”的通道 ,要是找不到的话,他们也不能长久留在峰顶。强风终会又陡然吹刮起来,就像它陡然 停止了一样! 可是海棠却全然不理会这些问题,她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上攀去,一面几乎是在叫 嚷:“不去管那些问题,这是唯一到达目的地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当年,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是趁风停止了的机会到达鬼界的!” 原振侠几乎有点追不上在异常亢奋状态中的海棠,他也加速攀缘:“还有回程呢? 海棠,还有回程呢?” 海棠叫嚷得更大声:“我不管回程,不管,先上去了再说!” 他们攀得如此之快,只用了上次的一半时间,就攀过了“真空带”,进入了“强风 带”。这时,刚才如此可怕,几乎可将人连皮带骨一起吹化的强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连一丝微风也没有! 原振侠不知道强风何以会忽然消失,大自然中的变化,有许多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 迹。 自然,那和气流、气压等等有关。可是一下子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变得如此平静, 真是难以想像。 和他们刚才的估计一样,由于近峰顶的那一段,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著相当的倾 斜度的,所以,虽然没有山藤可供攀缘,他们要向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他们手脚并用向上爬著,眼看离山峰的顶端,已经越来越近了! 海棠一面向上爬著,一面大口喘著气,一面还不时叫著:“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 她这时候语调之兴奋,和刚才退回浓云中时的沮丧和绝望比较起来,根本像是两个 人! 天色依然浓黑,他们只靠著头罩上的灯光照明,虽然说有倾斜度,但向上攀缘仍然 十分危险。如果忽然之间,强风再生…… 原振侠根本无法去设想,而且,海棠的动作是如此异乎寻常地快捷,为了要追上她 ,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甚么了。 海棠的叫声越来越是兴奋,当她终于高叫出:“到了!到了!”的时候,原振侠还 是比她迟了一分钟左右。而当他也攀到了峰顶时,他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正是诡异之极,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可以看到自己身在甚么样的 境地之中──他们半伏在一根尖锐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梁之上,而在他们的四周围灯 光可及之处,全是这样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梁。他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存身之所的对 面,山形也是一样的──数十道石梁一齐伸向前,在中间是一个缺口,那缺口呈不规则 的圆形,其直径不会超过三公尺。 海棠还没有缓过气来,她一面喘息,一面指著那个缺口:“‘缺口的天哨’,原, 一点没有错,这里就是‘缺口的天哨’,我们终于来到了!” 原振侠道:“我们该怎么办?” 海棠毫不犹豫地向那缺口一指:“下去,我们从这里下去!” 其实,当原振侠在问她“怎么办”之际,也早知道这是唯一的去路。可是他又实在 不愿意想及,进入那个缺口之后会有甚么结果。 他向前俯身,好使头罩上的灯光,向下面照射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沉,灯光投 入了缺口之后,只不过照亮了几公尺,根本无法知道缺口下面是甚么。看起来,那缺口 下面像是其深无比的一个洞穴,不知通到甚么地方去,或许正如传说一样,是直通到地 狱鬼界去的。 海棠道:“还等甚么?” 她已经从背囊之中取出绳子来,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石梁上。 当原振侠也要那样做的时候,她道:“我们不知道要下去多深,绳子可以负担两个 人的体重,把你的绳子省下来,在还需要向下去的时候,可以接上去。” 原振侠没有表示异议,只是深深吸一口气。 海棠双手用力一挥,把那盘绳子向缺口之中挥了出去,绳子自然立时向下落去,不 一会,绳子已经放尽了。海棠回头向原振侠望来,眼中闪耀著狂热的光辉。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知道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不会再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 海棠。而他也看不出,自己除了跟著海棠一起行动之外,还会有甚么别的途径,可供他 选择。 海棠不但目光是灼热的,连带声音也是灼热的:“来,我们一起缒下去!” 原振侠和她一起抓住了绳子,跨进了缺口。先令得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下滑下了 至少三十公尺,才止住了滑轮。 这时,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绳子晃动著,令得他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转动著 ,所以头罩上的灯光也在移动,可以使他们看清,他们是在一个直径大约三公尺,直上 直下的一个“井”内。 向下看去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缺口在他们的头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至少,在强风再来之时,我们是安全的!”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上面传来了一种“嗡嗡”的声响。 那种声音才传入耳时,还是细微得难以辨认,可是一刹间,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加 强。海棠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之后,前后还不到十秒钟,声音已经变成了轰然巨响 。同时在轰隆声之中,尖厉的呼啸声也已断续地传了过来,再紧接著,呼啸声已经没有 间断,变成了连续的、尖厉的啸声,像是为轰隆的巨响在作伴奏一样。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强风又开始了! 离他们进缺口,不到三分钟!如果刚才他们的行动慢上几分钟的话,他们就已经不 再存在于世上了! 绳子还在晃动,有一小半,是由于他们两人的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发抖的缘故。 过了好一会,海棠才吞了一口口水,沉声道:“你有没有留意,强风静止的时间是 多久?” 原振侠道:“两小时……要是强风隔得很久才停一次,我们就……” 原振侠并没有说完要说的话,那是不用说出来也可以知道的。强风不必隔一年才停 一次,只要隔十天才停一次,他们就回不去了! 海棠吁了一口气:“那第一代大祭师能回去,我们就也能回去!” 她虽然那么说,可是语调之中,一点也不像是充满了信心,反而有点无可奈何:“ 现在绝对无法再上去,唯有向下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们同时放松了滑轮,身子又迅速向下缒去。 自上面传下来的风声极其惊人,但是在山腹之中,倒是一点不受影响。而且,多少 天来,他们第一次感到,吸进来的空气是乾燥清凉的,令人有清新舒服的感觉。 不消多久,他们已滑到绳子的尽头。海棠低声道:“两百公尺!” 向下看去,和他们才进入缺口之处一样,黑沉一片,甚么也看不见。 海棠一手缠在绳上,一手取出了另一盘绳子来,和原振侠合作著,把绳子接上之后 ,松开了手。另一盘也是两百公尺的绳子,迅速向下落去,直没进了黑暗之中。 原振侠定了定神:“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会有那么长的绳索。” 口海棠“嗯”地一声:“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山壁上有供踏脚攀缘之处,如果 没有绳子,一样可以下来,不过当然费劲得多。” 灯光所及之处,的确可以看到洞壁有不少嶙峋的石角。在下来了两百公尺之后,仍 然是直径约莫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井”,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 开凿出来的一样。 海棠又道:“如果绳子用尽之后仍然没有到底,我们也可能要攀下去!” 原振侠苦笑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我们现在的情形,真应了一句话:‘地狱无门 闯进来’。” 海棠道:“要是真能闯进地狱那倒好了,这正是我们千辛万苦想达到的目的!”她 说著,又深深吸了两口气:“这里的空气好清新,我看可以不必用头罩了!” 原振侠道:“还是戴著的好。” 海棠沉默了片刻,才用甜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可是……我想你吻我!”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海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原振侠对海棠的要求感到过分吗?一点也不,那正合乎他浪漫的性格。而且,他也 不知多么想吻海棠,离上一次的热吻,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了! 他们两人一起揭了头罩,然后,四片灼热的唇立刻紧贴在一起。互相闻到对方的气 息,感到对方的心跳,那么甜美,那么酣畅,令得他们在热吻的时间中,全然不觉身在 何处。 当他们的唇终于分开来之际,他们一起喘息著。在闪耀的、并不是直接照射在她脸 上的灯光掩映下,海棠双颊酡红,像是才喝下了醇醪一样地甜蜜。原振侠有点痴痴地望 著她,她也有点痴痴地望著他。 过了好久,两人又同时吁出了一口气,又各自把头罩罩上,不约而同又一起向下滑 去。 两百公尺的绳索又到了尽头,海棠的背囊之中已经没有绳索了,原振侠从背囊之中 ,取出了最后一盘两百公尺的绳索来,然后,他们又再向下滑去。 当他们的双脚忽然碰到了实地,不再悬空之际,他们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两人 一低头,就看到他们已经到了“井”底,绳子剩下并不多。 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在接近六百公尺的“井”底。上面的风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 凄厉。他们站的地方,也只是一个直径三公尺的空间,在他们的面前,有一条相当狭窄 ,只有一公尺宽的甬道。 海棠向那甬道指了一指,原振侠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先跨了进 去。 两人一声不响地向前走著。甬道一直是那样宽窄,甬道两边的山壁,看起来也十分 平整。 走了十分钟之后,海棠才低声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包括直上直下的 ‘井’,和这个甬道,都不像是……” 原振侠接了上去:“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海棠发出了“嗯”地一声:“可是,别说几百年之前了,就算现在,集了全世界的 科技力量,能不能开出这样深的洞,和这样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定要做的话,大概也可以,但至少要一个世纪,或许 更久。单是为了使需要的器材可以到达这里,只怕就得半个世纪!” 海棠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通道,就快可以到达……到达……” 找到了通道,那就是说,快可以到达“鬼界”了!“鬼界”不再是传说,他们每向 前跨出一步,“鬼界”是实际存在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但在这时,海棠反倒感到了 害怕,连“鬼界”这个名称,也迟疑著说不出来。 原振侠的心情也是一样,越是接近事实,怯意越浓。他们的心头,都盘旋著同一个 问题:鬼界,那究竟是一个甚么所在?有著甚么? 当他们有这样的怯意之际,他们甚至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而终于又再前进了十分 钟之后,停了下来互望著,心头感到极度的沉重。 海棠先开口:“这……甬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有人吗?” 他的叫声,在狭窄的甬道之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回音。当回音静下来之时,他道 :“我问错了,我应该问,有鬼吗?” 他本来是想说点轻松的话,好松缓心头上那种莫名的压力。可是一开口,声音却是 乾涩的,别说海棠听了没有笑,连他自己也觉得一点不好笑。 两人又都静了下来,海棠叹了一声,有点自嘲:“刚才的勇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然后,陡然扬起手来向前指了一指,同时挽住了海棠的手,一 起向前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著,一面道:“既然一切有可能是真的,那么第一代大祭师可以安然回去 ,我们也就一定能!” 这本来是海棠讲的话。这句话在一切还只是传说时,并没有大作用,但在他们如今 的处境之中,却可以鼓舞他们的信心。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又走了半小时左右,甬道陡然变宽,而且,前面已经没有了去 路。阻住去路的,是一块球形的大石,那情形恰如他们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第一代大 祭师圣墓入口处的情形一样。 到了那球形大石前,他们一起伸出手来,按在那块大石之上,然后又互望著,呆了 片刻,才一起点了点头,用力去推。 他们根本不必那么用力,根本只要随便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来。 球形大石一被推开之后,眼前陡然黑了下来。头罩上的灯,电源应还可以使它继续 发光的,但这时却突然失效了! 灯光一灭,他们两人便陷进了真正的黑暗之中,那是真正绝对的黑暗!直到这时, 他们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甚么样子的。当他们在云层中的时候,黑暗不是绝对的,这时 的黑暗,只能够用绝对的来形容──就像是普通的摄氏零度,和绝对零度的差别一样! 两人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靠在一起。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根本丧失了任 何防御的能力,靠在一起,只不过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立即地,他们感到了寒冷,不是有风向他们吹袭,而只是寒气,无声无息,妖魔 一样的寒气,向他们袭来。厚厚的保护衣,可以抵挡得住虫蚁蛇虻的侵袭,可是对那种 寒意,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像是赤裸著身子,浸进了冰水中一样,全身上下,应该 说全身内外,没有一处地方不觉得寒冷! 那种阴森森的、侵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种绝对的黑暗,都使他们同时想到,再也没 有比“鬼界”这个称呼,更确切的形容了。 原振侠在惊怖之中,第一个想到的是先退出去再说,退到甬道再说。 海棠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身子,几乎是同时向后退缩了一下的。但也就在 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在前面不远处,有幽幽的绿光闪了一下。 那是极细极微弱的一点幽绿色的光芒,光芒的强度,大约只有一只萤火虫的十分之 一。但是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点光芒,不但可以看到那一点 光芒,而且看到由那点光芒,所带起的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巨大,似乎是当头罩下来一样,令他们在一刹间,有早已被那个黑影 环抱著的感觉。 那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即灭,却给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带来了更大的恐惧。在他 们前面,是有些东西在,但是那是甚么东西呢?在鬼界之中,还会有甚么东西,自然是 ──鬼! 寒意在那一刹间更甚,他们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一点声音来,可是他们的声带, 像是冻成了铁片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后,就在他们震惊到每一根神经都变得麻木之际,又是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 再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根本无法说得出是甚么形状的黑影现了一下。看起来,在绝对的 黑暗之中,这种黑影不知道有多少在! 他们都知道黑影是不能单独存在的,一定要有甚么东西才能形成黑影,那么,是甚 么东西呢?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是没有影子的。 鬼没有影子的说法,在平时听来,自然会使人觉得可笑,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 ,还真有镇定神经的功效。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陡然松了一口气,居然可以发出声音 来──虽然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听来,也觉得怪异莫名:“你们……是谁?” 原振侠虽然挣扎著问出了那句话来,可是这时,他整个人还是被恐惧感占据著。那 种极度的恐惧,甚至驱走了寒冷的感觉,驱走了一切的感觉,只剩下了恐惧。 至于为甚么要恐惧,他根本说不上来。在这种诡异绝伦,全然无法明白会有甚么出 现的境地之中,作为一种有恐惧感的生物,恐惧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甚至是不用任 何理由的! 他可以感到,紧握著他的海棠,身子在发著抖,他也一样。两个人发抖的韵律,甚 至也是一致的。 当他问出了那句话之后,在前面,不知是甚么地方,黑暗之中,陡然发出了一下同 样的问话:“你们……是谁?” 那种幽幽的、似有似无的、充满了被抑遏的凄厉声音,一传进耳中,原振侠感到连 自己的头发都几乎倒竖了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在发问之后,自然是预期有反应的, 但是这样的反应,他却也未曾料到过。 这时,他只闪过了一个念头:鬼界!这里真是鬼界,除了鬼界之外,绝没有更确切 的形容了! 在未曾到这里之前,或许还会怀疑为甚么不用神界,而一定要选择一个“鬼”字? 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鬼界”是唯一的名称! 原振侠张大口,他只听到自己喉间所发出的喘息的呼哧声,在前面黑暗之中,不知 在甚么地方,也传来了同样的,但是听起来却恐怖之极的呼哧声。一直到这时候,海棠 才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话:“天,他……他们在模仿我们发出的声音!” 在她那句话之后,果然,黑暗之中又响起了同样的话,声音仍然是那样凄怖。但原 振侠已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一定有甚么东西,或者确切地说 ,一定有甚么生物! 他也竭力告诉自己,这种在黑暗中的,不知是甚么的生物,对自己并无恶意。可是 ,他刚这样想,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又陡然产生! 原振侠知道,不但自己有了这种奇异的感觉,海棠一定也有。因为他听到自己和海 棠,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他们都没有留意,自己所发出的那一下惊呼声有没有被重复,因为他们在那一刹间 ,感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开始变软。 这实在是一种奇诡到不可思议的感觉──站著的地方迅速变软,软得令他们的身子 向下沉去! 在黑暗之中,是甚么也看不见的,但是在黑暗的空气之中,和到了黑暗的实质之中 ,究竟是有分别的。岩石忽然变软了,变得像稀泥一样,他们的身子在向下沉去──沉 到了甚么东西中间?沉到融化了的岩石之间? 刹那之间,原振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空白。那比整个人被恐惧占据 了还要可怕──充满了恐惧,总还感到有点感觉在,而如今这种空无一物的情景,使身 受者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已经死了,这是鬼魂才有的感觉,而不是身体才有的感觉! 那段时间并不太长,陡然之间,下沉的感觉停止了。他们像是穿过了岩石一样,又 不知到甚么地方。 当他们又感到自己脚踏实地之际,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同样 地,呻吟声被重复著。 原振侠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觉得自己仍然紧握著海棠的手。两个人的手握得如此之 紧,尽管隔著厚厚的手套,依然可以感到手指因紧握而产生的疼痛。 人又有了知觉,真好!这证明身体还是身体,并不是灵魂已经和躯体分离了。 他们相互之间,又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虽然在一片浓黑之中,全然看不到对方 ,但不单只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这自然是十分令人高兴的 事。 这种充实的感觉,使他们情绪镇定了不少。海棠低声道:“我可以肯定,我们是在 鬼界之中了。而在这里……是有……甚么有生命的东西在!” 她的话,声音虽然低,可是又被重复了一遍。当然那绝不是回声,而是有甚么“有 生命的东西”,在模拟他们所发出的声音。 原振侠沉声道:“是──”他提高了声音:“我们两个人,是根据一个传说找到这 里来的,看来传说是真实的,请你们也对我们发出信息。” 原振侠的话又被重复了一遍,然后,黑暗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听来仍是那么可怕, 但并不是重复他们的话的声音:“你们……和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同类?”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甚么意思。但是他立即明 白,对方如果来自别的星球,时间观念自然和地球人不同,地球上好几百年,对他们来 说,可能只是一刹间。那么,“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自然是第一代大祭师了。 而对方居然发出了同样的语言,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欢喜! 原振侠忙道:“是,我们都是人,是这个星球最高级的生物。” 这时他已全然缓过气来,可以和那声音对答了。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你们所使用 的语言……刚才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出来。上次来的那个……人呢?他为甚么不来 ?”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早已死了!” 那声音又沉寂了一会,才道:“死了?” 听起来,像是他不知道甚么叫“死了”一样。海棠这时也已镇定了下来:“死了, 就是说他的生命已结束,他不能再做任何事,而且身体也迅速地不再存在了。” 那声音问:“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和海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死”,在地球上,任何小孩子都可以明 白那是甚么意思。但若是来自别的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没有死亡这种现象的话,要解释 起来真是困难之极。 例如那个问题:“他到哪里去了?”就无法回答。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了,是不是甚 么都消失了?如果承认有灵魂的话,那么“灵魂”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想著,异口同声道:“他……不再存在了!” 他们的话,似乎还是不那么容易被理解。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种听来幽 幽的声音之中,明显地充满了焦急:“他……不存在了?那么,我们叫他去做的事,他 答应我们去做的事……” 声音讲到这里时,几乎像是呜咽一样。虽然听来仍令人感到阴森无比,但同时却也 令人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大生同情之感。因为声音不但焦急,而且是那样彷徨! 这种彷徨无依的声音,甚至是令人心酸,会激发起人的扶助弱小的意念。 海棠首先道:“你要那个人做甚么?” 谁知道在这句话之后,竟是长时间的沉寂,至少有十分钟之久。在这十分钟之内, 开始时,原振侠和海棠还耐心地等著,可是五分钟过去,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之中,他们 无法再不出声,海棠低声问:“我讲错了甚么?” 原振侠道:“或许他们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他讲到这里,提高了声音:“ 如果你们是在考虑如何回答,请在回答时介绍你们自己!” 在原振侠说了之后,在难堪的沉默之中,又过了极难捱的几分钟,那声音才在黑暗 之中,幽幽地传了过来:“我们是一群……鬼魂!” 声音的可怖,再加上回答的奇诡,又令得原振侠和海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原振侠“飕”地吸了一口气:“可能你们对地球上的语言不是很明白,鬼魂是有特 殊意义的,刚才你连死亡是甚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鬼魂?” 那声音的凄然之意更甚:“不了解?鬼魂,或者孤魂野鬼,不是同样的意思么?” 那声音,那种说法,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这时原振侠思绪十分清楚,他沉 著地回答:“是……一样的意思,但你为甚么不知道死亡是甚么?” 那声音道:“我知道对你们来说,死亡是甚么,只是难以进一步想像。因为我们… …没有死亡!” 原振侠抓住了这一句话:“没有死亡,就不会是鬼魂!” 那声音中的呜咽和伤心在逐步增加,下面的一句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伤心欲绝的号 哭:“可是我们的确是一群孤魂野鬼!” 虽然声音那么可怖,可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不禁“啊”地 一声叫了出来!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的确如原振侠所料,“他们”对于地球上的 语言,不是很了解──“孤魂野鬼”原来的意思当然就是鬼魂,但如果一些人,前无去 路,向后也不能退,大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倒也可以把自己形 容为“孤魂野鬼”,但绝不能自称鬼魂! 当原振侠和海棠弄明白了这一点之际,他们心中有些疑团被解开了,但是却有更多 的疑团,无可阻止地冒升了上来。 已经解开的疑团,是“鬼界”这个名称的由来。当年,第一代大祭师来到这里,黑 暗之中,一切是那么诡异,又有自称是鬼魂的声音,自然,把这里称为“鬼界”,那是 再适合也没有了。 第一代大祭师所使用的语言,自然不如原振侠和海棠现时所用的语言那样复杂,可 以在多个不同的角度,表达所要表达的一切。 而这时他们已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和他们交谈的,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群处 境如同孤魂野鬼的,不知是甚么的生物。 这些生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不但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而且一定还有 高度的科学文明,因为第一代大祭师,就曾在这里得到过异常的力量──有理由相信, 所谓“来自鬼界的神奇力量”,是一种科学文明的产品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在落后的新 几内亚岛上,又是在很久以前,那是足以令得所有部落震慑的了。 可是不明白的是,何以这样一种高级生物,会长久以来把自己隐藏在这样荒僻地区 的山腹之中?而且在心理上,把自己当作是孤魂野鬼?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何以处境会 如此之惨?至少,他们的声音,听来是如此之惨! 心中不知有多少新的疑问,原振侠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能不能有 点光亮,我们……不是太习惯这样的黑暗。” 这一次,对方的反应来得快绝,声音听来极其尖利刺耳:“不能,不能!光芒对我 们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如果可以有光芒,事情就简单了。” 原振侠和海棠的手紧握一下,海棠道:“愿意听听你们的故事!”